漫长的通勤,
将就一顿点外卖,
沉迷短视频无法自拔,
AI技术迅猛发展……
科技改造了我们的日常生活,
也让现代人持续感到倦怠、沮丧与乏味。
根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估算,
我国打工人约有8亿。
3月,一条在北京
见到科学技术哲学学者王小伟。
他与我们分享在深度科技化时代下,
对现代人处境的观察与思考:
“通勤是一种需要忍受的生存成本。”
“短视频是情绪商品,算法会固化你的欲望。”
“没有AI的发展,我们无法了解什么是人。”
编辑:陈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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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教授王小伟
Q:一条
A:王小伟
Q:年轻人通勤,为什么感到这么痛苦?
A:一些研究显示,在一定时长的基础上,你通勤时间增加多少,罹患抑郁症的概率会增加,这两者起码有相关性。通勤强调计划、控制,车必须整点到,差几秒恨不得都让人挺痛苦,到单位打卡那个点必须摁上或者刷个脸。
通勤最大的问题是把人原来的行走工具化了。只有起点和终点是有意义的,中间完全是浪费,是需要忍受的生存成本。你要为这一过程付出金钱和时间,还要付出巨大的情绪。
我们对人群的感受,实际上也受到各种技术的调节。坐地铁的时候,你就会特别讨厌人群,大家挤起来很没礼貌。人和人之间感受到的是对抗、竞争、互相的漠视,所以地铁上经常出现丧失理智的人。
Q:现代通勤的成因是什么?
A:现代通勤一个现实原因是大城市病。城市越来越庞大,甚至是一个环状结构,围绕一个单一的中心,产业分配在有些地方过于聚集了。
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城市已经完全消费化了,城市中人的“应得之地” (原先是宿舍),逐渐流失了。如果说要退回到小城市,甚至退回到城市边缘,是不是就找不到工作呢?找得到,但不理想。
现在我们还会为了符号去挣扎。我可能通勤两个小时去国贸上班,然后走到窗明几净的办公楼里,刷卡滴一声才可以走进去,那其实是一个很强的符号意味,可能工资没多少。但符号是有魔力的,它可以产生价值,让我觉得满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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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路上随处可见飞驰的外卖员
Q:怎么看待外卖的流行?
A:外卖是我们现代人的一个处境。现在大家压力大极了,有些人会觉得外卖是对付一下,还有人觉得外卖是一种享受,比如我跟我爱人叫一份外卖,比我们为了做饭打架更有利于家庭和谐。
另外一个就是现在的食品工业,你叫的外卖大概率是一个料理包。当食物被厚厚的袋子捂着,在路上颠簸了半小时再拿出来时,早就已经坨了。在整个食物的链条中,人变成了被动的咀嚼者。
你看现在食物的味道被变成卡路里和香精,早期的奶茶店就特别有代表性,进去看全是各种口味,一个东西没见着。
现代人在现代技术的支配下,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是可以操纵的,可以预料的,可以控制的。对食物没有敬意,最后可能导致我们对人也失去敬意。
Q:微信对人的日常交流造成什么影响?
A:我们现在只要想起交流,第一反应可能是文字,然后是语音,最后才是打电话对吧?这种排序在没有微信技术的时候是不存在的。现在接到一个电话我会很紧张,除了快递(笑)。
以前人不是这样,我们父母那代人特别善于聊天。我住一个小区,两三年周围的人都不认识。我父母到那儿,一个星期周围的人全认识,家里什么情况全知道。我们这代人这方面的能力已经有点枯萎了。很多聊天,我会觉得我在社交、在表演,已经不自然了。更年轻的一代人,甚至敌视不交流。
技术对沟通方式的调节其实挺大的,对婚恋都有影响。技术让“宅”成了可能,现在大家一见面就不停地搓手、掏手机,人其实丧失了一种在现场的对话能力,很难建立信任的关系。
Q:您刷短视频吗?每天刷多久?
A:我每天都刷,而且我一直在找一个办法去治理短视频的问题。现在想的办法是手机上不装短视频APP,基本上只留一个微信。
Q:您提到过一个说法,“短视频是一种情绪商品”?
A:短视频能够让人短暂地忘掉烦恼,繁重的工作之后,人可能还是需要刷刷短视频去对抗无聊。
但我越来越发现,过后你还是会挺后悔的,我居然花了那么多时间在看一个人做饭、种地,看一个人打扫他们家院子,会有很强的负罪感。不是这些活动不好,而是我花了太多的时间在上面,有些沉溺。
另一方面,现在大家对隐私越来越重视,我们在社交媒体上留下太多个人数据,商家在背后对我们的人格做了一个非常细致的数字画像,非常了解我们。想想还挺可怕,一个人的内心只能让最亲密的人走入,对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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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播中的网红
Q:短视频算法怎么影响我们对生活的认知?
A:毫无疑问有正面影响,同时也有很多负面的影响。韩炳哲(德国哲学家)讨论过“自恋社会”。短视频时代,人其实就是变得越来越自恋。
你每天刷短视频,通过短视频的推送不断加强对自我的一种强迫性的期待。每次滑动大拇指都在照镜子,只不过是从不同的镜子和角度照。你看有的人刷好多豪车、去南极旅游、吃了M几的牛排,其实那就是你自己内心的渴望。
算法也会固化你,你老觉得那个东西就等于美好生活。在一个很简单的人性的基础上,我们都渴望支配,渴望荣耀,渴望掌声。短视频给你推各种各样的可能性:你只要去土耳其坐热气球,你只要吃到这顿饭,你就是荣耀的、成功的人,可是为什么要让他人来定义我们的生活?我觉得这个对于心灵的建设可能是消极的。
Q:怎么看待直播带货?
A:像一些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,比如马尔库塞(Herbert Marcuse)、阿多诺(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)讨论“文化工业”。他们认为,整个社会包括文化都是资本化的,包括你看的音乐会、各种演出,都成了一种工业。科技实际上是作为一种加持性的力量,使得各种文化产品的效果越来越炫目,是很好的商品。
你在一个平台上看一个人谈论精神性的话题,有一些思考和想法。过一段时间,他/她就开始带货,你才反应过来,哦,原来他/她是在兜售一种生活方式。
比方说“断舍离”,原本是对自己的生活审查后的感悟。现在咱们给你打造一个“断舍离风格”的装修,全屋的微水泥设计师单品。微水泥当然也是技术,科技在里面就可以和资本共谋,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理性、有效、正确的生活方式,这个就挺麻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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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机共存场景
一条编辑部经由Midjourney生成
Q:在科哲内部,关于AI现在讨论最激烈的话题是什么?
A:科学哲学经常聊 AI有没有意识?什么是意识?AI可不可能产生意识?技术哲学更多讨论的是技术伦理问题,比如未来AI会取代很多人的工作,你焦虑不焦虑?
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偏科技伦理的部分。我的工作能力很大程度上会被机器取代,未来10年或5年当中就可能发生。我很害怕,但我不焦虑。因为我老觉得没有AI的迅速发展,其实我们从来都不能够真正了解什么是人。
Q:在与AI的对照中,怎么看待人的价值?
A:我们一直在往外寻找什么是人,你看大家崇拜的是什么人?聪明,精力、毅力特别好,不知疲倦,永远有创意。全是这种“超人”,超人的理想模型是一台庞大的人工智能机器。
你最崇拜的是这台机器,它根本就不是人。因为人就会疲倦,人就会没有创意,不可能24小时提供大量的输出,人做不到的。
人面对死亡会害怕,人的生命脆弱、有限、可朽,所以才有宗教,有哲学。人就会焦虑、乏味,所以我们才有舞蹈和音乐,因为它是节律性的,节律性的东西可以缓解焦虑。
人会无聊,所以才会有人去说脱口秀,才会有人去搞文学。我干嘛要和机器对齐呢?我们就活成人的样子。做饭,养鱼,聊聊天,谈论一下死亡和哲学。互相逗个乐,这就挺好的。
Q:科技给人的生活带来便利与福祉的同时,为何我们还是持续感到某种沮丧?
A:伯格曼(Albert Borgmann)有一个观点,技术伪造了我们的现实。所有身体性的活动,比如行走的、操劳的,在技术时代越来越被当做不必要的东西割除了,这会使得我们丧失对真实现实的把握。
通勤让日常的行走消失,外卖让好好吃饭消失,手机让身体性的体验不断受到蚕食。技术沉降到生活的最基层,也夺走了我们的日常。我写了一本书叫《日常的深处》,试图以一种“夺回日常”的方式,重新去理解我们的手机、通勤、外卖、穿衣。
Q:您通过对技术的日常审查来回应时代的整体情绪,比如普遍的空心、乏味、疲倦感。在一个更广泛的意义上,年轻人卷不动又躺不平的无力感,可以向哲学求解吗?
A:我最近在重读尼尔·波兹曼(Neil Postman)写的《技术的垄断》,他提到一个现象特别有意思。他说现在人特怪,育儿、亲密关系,这事都需要一个专家。两个人上床也需要一个专家。为什么我们那么渴望专家呢?我们为什么要把生活问题化,而且难题化呢?
当你不把生活难题化的时候,当你不渴望哲学家或者理论给你提供任何答案的时候,你会发现焦虑大大缓解了。
我要重申:生活不是一道习题,做题这件事从毕业那天就结束了!你要做的就是养好这只猫,种好这盆花,善待这个人,以及晒好这份太阳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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